●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自身的健康和生活质量,恰恰是一些养生书籍关于“养生先养性”这样的规劝,特别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。
●按照中医的讲法,养生实际上是“身、心、性”三者兼具。除了追求更健康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方式之外,还须倡导积极入世,须有社会关怀,并在形成良好社会秩序方面有所作为。
●主持人:本报记者 柳森
●嘉 宾:邹诗鹏 (
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)
解放观点:社会转型期的精神生活建设,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近来有一个现象,引起了大家的关注: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自身的健康和生活质量,恰恰是一些养生书籍,以及一些所谓“养生大师”类似“心平气和乃健康之本”、“养生先养性”这样的规劝,特别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。一些医生和养生书作者仿佛在普通读者中担当起了“半个生活哲学导师”的角色。您对这种现象怎么看?
邹诗鹏:探讨精神生活,一直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:学者的探讨和普通人的感受往往会有差异。
通常来说,学者的探讨比较整体,是对时代精神乃至历史本质的一种关照。就拿专业哲学学者来说,他们经常会用一些形而上学乃至哲学中的概念,将一些社会现象提升到文化、宗教、信仰的层面去审视和提炼,然后把这些成果视为似乎是整个人类社群都应当如此去思考的。在这一点上,黑格尔、海德格尔、萨特以及卡尔·雅斯贝斯,都是如此。但事实上,与此并行不悖的是,所有普通人对自己的精神生活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判断。
解放观点:您的意思是说,实际上,普通公众和专业学者对于 “精神生活”的定义和想象会很不同?
邹诗鹏:对。普通公众往往比较关注跟自己切身相关的生活。比如现在有不少学者会说,如今这个时代盛行“虚无主义”、“犬儒主义”、“相对主义”,但对普通人而言,他首先就会自发地反应: “我首先还是过好我自己的小日子吧。”于是,他肯定会更多地关注自己的身体与心理。假如此时又有一位学者感叹: “现在世风日下,很多人缺乏社会责任意识。”普通人听到这样的判断,往往首先想到的是: “我可要把亲友之间的关系搞好”、 “我一定要尽到对家人的责任。”
从某种角度来说,专家学者越是提炼出某些观点,可能读者、听众越是会从相反的方向去理解。因为普通人通常是从“自我保护”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的。
此外,事实上,对于普通人来说,他们大概没有能力、也没有必要,像专家学者那样从那么多方面出发去考虑一个问题。因为,普通人的生活准则,更多不是理念,而是一种习惯。他们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强调“传统”的重要性,并尽可能以简单、素朴的方式获得各种精神文化资源。
就拿那些古代典籍来说,普通人大多不会像专家学者那样去研读。其实,就是把自己对于这些经典的认知,放到一个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。于是,怎么能够“化繁为简”且“具体生动”,他们就怎么接受。好像越是这样的东西,越能切中要害,越能落到心里。反而是那些“高头讲章”让人望而生畏,也敬而远之。这本身会给各种谬误的 “要诀”及“秘方”充斥市场提供了可能。
解放观点:这些年来,西医“身心分治”的局限愈发凸显,这在世界范围内已有所共识。此时,国人发现,倒是我们的中国传统哲学,一直是把对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领会,把对“身心灵”的认知与日常生活糅合到一起的,很少会去做简单的分割。这也是中国传统生命哲学日益获得国人认同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邹诗鹏:中国的确有这样一套哲学或者说文化系统,并渗透到中医系统中。其对于身体、健康的理解,跟西方相比可以说完全是两种路数。
按照我们中国古代哲人的看法,医学大体属于自然哲学范畴。在中国文化传统中,人的身体常常被看成整个外部自然系统中的一环,有一种“以类取象”的思维方式。所以,中医通常并不是以西医那样的病理学思维来看待身体与精神。按照中医的讲法,养生实际上是“身、心、性”三者兼具。因此,非常强调精神生活的自我调适。
反过来说,中国哲学典籍,如《周易》、《道德经》、《论语》等等,其实就是在讲一种对生命的理解与体验,需要用心去领会。当一个人读到这些典籍时,他实际上就是在修养自己的 “身、心、性”。当然,如果古文不过关,可以读一些名家撰写的古典普及读本,或者干脆通过电视等媒体听名家读解,也是一种办法。总之,只要真正有这种想深入了解中国传统生命哲学的追求,办法总归是有的。
解放观点:然而,我们无法回避的是,这些传统经典面对的都是古代人的生活,而我们今天的生活格局已有很大不同。
邹诗鹏:我们今天之所以会需要主动地去“调身”、“调心”、“调性”,正是因为我们身处周遭的现代性世界中,“找不着感觉”。但现代毕竟是从古代一步步走过来的,在这个时候,古代人的生命体验就提供了一种想像的可能。
事实上,古代人的生活境遇也并不平坦,他们并不是没有缘由地注重“安身立命”。他们面对的往往是一个处于 “不平衡”状态下的外部世界:社会秩序动荡不宁、医疗条件很差、战乱频频……大多数人的人身安全时常受到威胁。他们也有他们的困惑和焦虑,也需要面对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紧张感,家事国事天下事,都需要把握好“度”。所以,从这里面,我们就可以分享,当古人面对一个纷乱的世界时,他们是如何安顿自己的内心,又是如何形成一种面对生活世界的实践智慧的。
当然,在分享古人的思想成果时,我们还要敞开心胸,直面我们周遭的世界。这是一个富有活力也问题多多的世界。现代性以“流动”和“变化”为特征。所以,我们除了以“静”制“动”,还须以“动”制“动”。比如,除了养生,还需要强化体能的锻炼。而且,主要说来,“静”终究是手段,它的宗旨还是在于帮助人适应变动不居的世界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过度地专注于养生,把养生看成是康健身体的全部,也容易将自己封闭起来。若是整个社会都以养生避世为风尚,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积极的现象。除了追求更健康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方式之外,还须倡导积极入世,须有社会关怀,并在形成良好社会秩序方面有所作为。
来源:解放日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