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革中,毛泽东重视中西医结合和赤脚医生,因此,中医学受到特别的礼遇:西医学习中医。县里组织了学习班,也组织人员编写教材。于是,一批被下放到乡镇医院的老中医陆续返城。这种机会让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和安全感,大家以报恩的心态,小心翼翼而又全身心地投入到西医学习中医教材的编写工作中去。那个时候,县卫生局的这个临时组织名“编写组”。我也被抽调到那里工作。
? ? 具体负责人是卫生局干部潘纲先生。他当时四十多岁,个子不高大,但讲话中气十足,走起路来急急冲冲。他喜欢写毛笔字,颜体,胖胖壮壮,似与其人不相应。他中医学徒出身,又长期从事中药工作,尤其能识很多草药,是当时大搞中草药全县的领军人物。他的点子很多,干劲更足,一个县自己编写西医学习中医的教材,在当时可以说是大胆的举动。但他做成功了,靠一股执着的干劲,靠上级领导的支持,更靠家乡的几位老中医。
? ? 《中医学简编》,上下两册,上册是基础理论,下册为内外妇儿各科临床,像模像样。县里受苏州地区委托,轰轰烈烈办了好几期,江阴也出名了,外地的取经者来了不少。编完教材,又开始整理总结老中医经验,编写《老中医医案选编》。此书收集整理了全县近二十位名老中医的验案,还收录了江阴地区已故名中医,如华士
姜氏、柳宝诒、邓养初、朱莘农、朱少鸿等人的医案。书的扉页用黑体字醒目地印着毛主席语录: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。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,应当努力发掘,加以提高。前言也写得很有时代特征:为了全面贯彻执行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,以适应广大医务人员、赤脚医生、红工医的迫切需要,我们在上级党委的关怀和支持下,充分发动群众,组织力量,发掘总结整理老中医丰富的实践经验,帮助老中医整理验案,并采取了请进来、走出去的方法,广泛征求各方面的意见,编了这本《老中医医案选编》。
? ? 我在编写组的工作,最初是教材文字修改润色,后来担任老中医医案的总装以及按语的撰写,所以,也算是个业务骨干。这段日子,我学到很多东西,对中医的认识大大深化了。在那里,我又遇到了几位好老师,几位家乡的名中医。他们的人和事,至今还在眼前。
? ? 邢鹂江先生,瘦弱而矮小,其貌不扬,但说出他的历史,让人肃然起敬。他曾经上北京出席过群英会,参加过我国中医院校的第一版教材的编审会议,他是县人民代表,县人民医院中医科主任。邢老的字,清秀工整。他用的钢笔粗而秃,就如后来的硬笔书法笔一样,字如毛笔字,不是大话,他的字,完全可以当硬笔书法的习字贴。他的医案,多用文言文,简洁,有清代医案的遗风。邢先生传锡澄地区名医朱氏
伤寒之学,擅用经方,我曾看到他早年的医案,用
附子,用
肉桂,用
大黄,均气度非凡。可能是文革被冲击以后,晚年用药偏于轻灵,力求平稳了。
? ? 邢老先生平时话不多,对人非常谦恭。那时他刚被解放。他在牛棚时必须先冲刷厕所后,才能到门诊看病。他从来不提起被人冲击的事情,每天就是埋头写东西。我常去他的单身宿舍。师母在乡下,他一直一人住在医院的宿舍里。他的生活非常简单。他说过:人之一生,有一桌一椅一床足矣。一间20多平米的房间内,真是只有桌椅床,外加一木书架而已。书架内放满了他积累的病历,叠得整整齐齐。我去后,他很高兴,常常用那只布满茶渍的瓷杯,给我冲上一杯奶粉,让我喝着,然后让我听他讲过去的事情。
? ? 我有几次跟邢老出差的机会。记得有次去苏州,在书店我看上了一本任继愈先生的《中国哲学史》,邢老看我喜欢竟然立即掏钱买下送我了。最让我终身铭记的是和邢老的中山陵之行。那时的我,非常希望能来省城求学,但苦于没有机会,不免有些惆怅和无奈。趁在省厅参加医学界评法批儒学术讨论会的间隙,我俩去了东郊的中山陵。邢老带我到了灵谷塔下,他让我登塔,他说他
气喘,不上了。可是等我上楼凭空眺望时,老人居然也来到九层塔顶。下塔后,邢老说你看到啥了?我一时不明白。邢老让我后退十步后抬头。这时我看到了塔身有“有志竟成”四个遒劲大字。我一下明白了先生的良苦用心!后来,我考上南京中医学院研究生以后,老人特别高兴,专门送我一本笔记本,扉页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“浴沂集”三字,并赠言,最后有“志士景行,可瞻竟成”一句。现在,每当我看到这本笔记本,就想到这位可敬的老人!
? ? 编写组的主笔,是夏奕钧先生。他与邢鹂江先生师出同门,都是朱莘农先生的弟子。夏老是位老顽童,经常与人搞笑。他的寒暄词很奇特,遇到年轻人常常突然发问:你几时讨阿嬷啦(江阴话:你什么时候娶老婆啊?)?被问者常常一时语塞脸红,而他则呵呵一笑,旁顾其他去了。夏老看病非常认真。往往点着烟,眯着眼,沉思良久,忽然起身,扒开病人的嘴巴,自己也啊啊地张着大口,看人家喉咙,然后又坐下,再思索,然后下笔处方,自批自赞,写毕,递方,即唤下一个病人,也不和病人闲聊。他治病效果很好。他看的病,以
发热性疾病为多;用的药,
黄连方很多,许多处方开首就是
川连八分,所以,老百姓送他一个雅号:夏川连。其实,夏老用桂甘
龙骨牡蛎汤最有经验。我开始关注经方,是受他的影响。他讲究腹诊,说
桂枝证有脐筑,有脉浮露,有气急汗出,有少腹板窒等。他也讲究舌诊,说用
干姜,舌苔要紧贴舌面者;用肉桂,要舌根舌苔白厚者。他还讲究咽喉诊。凡胃痛者,看咽喉充血者,必用芩连栀苦寒泄热。这些都是朱莘农先生的经验。
? ? 夏老的毛笔字也很好看,圆圆地,就如他的头。记得最初见到这位老人,是一次病房会诊。时值夏天,夏老穿一件格子短袖衬衫,剃着短发平头,很是潇洒。在编写工作上,夏老则很严谨,常常为一个用词反复斟酌,征求大家的看法。他也常常听我的意见。我多从文法角度来讲,特别是关于标点符号的用法,常常让夏老直点头称是。夏老比较信任我,经常带我参加各种学术会议。那个时候,苏州地区中医协作组的活动很多,我也跟着夏老去过常熟、吴县、太仓、无锡等,游过光福的香雪海,喝过常熟的桂花酒。有次,他带我去常熟一家糕团店吃早餐,吃着,忽然他惊呼:有骨头!吐出一看,是他一颗牙!
? ? 编写组的条件非常简陋。那本谢观编的《中国医学大辞典》,可以算是最重要的工具书,还有,就是文革前出版的一些古医籍,再就是文革中编写的中医教科书。编写组的成员们就是参照这些书籍的写法,结合自己的经验,编写出了教科书。现在看看,里面废话没有多少,而且切近临床,比现在的厚厚的大学教科书实用得多!那本《老中医医案选编》。我写了不少,尤其是写柳宝诒医案的按语,半文半白,还有点点评医案的味道,当时非常得意!
? ? 编写组的工作地点也不断变动,曾经住过县招待所,借用过医药公司的饮片厂,印象最深的,是在水乡璜塘镇上的医院住了三个月。那时,邢老、夏老、陈加栋先生、刘济农先生等均住在一起。陈先生白白静静,个头欣长,一口假牙,已经被烟茶渍的牙缝乌黑。他健谈,常常谈过去的往事,也谈临床各种奇方妙法。他的笔记本上常常记着各种单方验方。他最推崇张锡纯先生的《医学衷中参西录》,喜欢用其中的配方。用药也喜欢用生的。他的思路很活,曾写过《
眩晕十则》一文,让我懂得治疗眩晕原来不仅仅是平肝熄风,还可以仅用
半夏生姜两味的小方,也可以使用真武汤、二加减龙骨牡蛎汤等古方。他的字很秀气,就如其人,大概是用惯毛笔了,钢笔也是三指抓的。可惜没有留下他的医案。
? ? ? 那段时光令人难忘。伙食好,天天有鱼虾。晚上则听老先生们闲聊,高兴时,还自娱自乐,我拉二胡,陈先生弹琵琶。陈加栋先生会唱评弹,尤其是徐调,唱得回肠荡气。陈先生当年是评弹名角徐丽仙的“粉丝”,据说他曾跟着戏班走好几个码头,确实有点痴迷,也有点浪漫。他还会画
兰花,据说是他师爷常熟名医
金兰升家的风气,金先生的学生每人必须要有文艺专长,或琴,或画,或诗,或棋。那年我考上南京中医学院研究生以后,他还送我一幅他亲手画的兰花。
? ? ? 编写组里比较年轻的,是姚立丹医生。他刚从下放的农村回来。他浓眉大眼,面方肤白,如果个子高些,那绝对是美男子!他很聪明,知识面非常宽,他擅长针灸,尤其对针灸理论有独到看法,但我那时还听不懂,但感觉他很了不起。他的文章写的很好。我写的东西喜欢给他修改。经他的手,文章就好看了许多。后来,他曾被省城的出版社看中,但他没去,执意要当临床医生,为此,我替他惋惜了好久。
? ? ? 在编写组的日子里,有件事情不能不提。那就是评法批儒的运动。那时,政界批儒家,医界就批儒医,结果将推崇《伤寒论》的清代陆九芝先生当复古派代表人物批了,写《
温疫论》的明末吴又可先生则当作具有革新精神的法家派人物捧了。县里领到的任务是写吴又可和恽铁憔的文章。恽铁樵先生的名字我听叶秉仁先生说过,他当年在上海抵制废止中医的运动中力挺中医,是个了不起的人物。夏奕钧先生只是个医生,也不懂医学史,更不会写政论文,这可急坏了他。夏老赶忙带我去拜访几位县里的文人,记得找了律师金先生,广播台的台长钱先生,人家很热情,但对中医人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。最后,我花了几个通宵,硬写出了《论吴又可尊法反儒的革新精神》一文,让邢老去宣读交差。姚立丹医生则写出了《恽铁樵痛斥洋奴》,让我去当故事宣讲。我参加了省厅组织的评法批儒讲师团,还在省城做了几次演讲。这让我这个小中医长了不少登台讲课的经验。
? ? ? 编写组,为我提供了一个向家乡各位名中医学习请教的绝好机会,可以说是我的中医研究班。到如今,我依然深深怀念这些可敬的老人。当年那种纯学术的工作氛围,那种忘我无私的工作态度,他们对生活和专业的满腔热忱,一直感染着我,激励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