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学不辍:语言学家许嘉璐
央视国际 (2006年04月07日 13:09) 《大家》栏目访谈
开场白:在采访许嘉璐先生之前,我们心中曾经多少有些忐忑不安。因为许先生对所有的采访者都有一个共同的要求,就是采访时间必须非常精确,四十分钟的节目,他绝对不会给你更多的时间进行采访。但是当我们真正面对许先生,开始对许先生采访的时候,我们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忐忑,突然间都烟消云散了。
访谈:
许嘉璐:我真不愿意接受你们的采访,我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。因为在我脑子里大家是有榜样的。
主持人:您觉得大家应该是什么样的?
许嘉璐:比如说,冯友兰。
主持人:您觉得他是?
许嘉璐:他是大家。诸如此类的。启功先生是大家,钟敬文先生是大家,我简直是小巫和大巫,比都不配。
主持人:为什么您会这样觉得,您觉得跟他们有什么差距吗?
许嘉璐:我作为一个学者,我由于工作的需要,怎么说呢,就是几乎我的专业变成我的业余了。
主持人:但是我觉得,您的心里可能有一种强烈的愿望,就是您不愿意丢掉您的专业。当然您是领导,您说不是,我也不能说是。
许嘉璐: 不不,在这一点上咱们是平等的。
许嘉璐在地方调研
解说:在公众视野中,今年69岁的许嘉璐先生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、是民进中央主席,身居高位的他常常以国家领导人的身份出现在媒体采访中。但是,许嘉璐作为学者的另一面却鲜为人知,他的研究领域更是一门冷僻的语言学科——训诂学。
训诂学是阐释古代典籍的工具学科,东汉许慎撰写的《说文解字》是训诂学的经典著作,古往今来,有不少文人雅士热衷于在浩如烟海的文献典籍中,不断追寻古代汉语语音和语义的演变轨迹,章太炎、胡适、梁启超等等。然而,二十世纪以来,随着时代的巨变,训诂学似乎成为一门远离社会、封闭在书斋里的学问,但在许嘉璐看来,这门学问却是深深植根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。
访谈:
许嘉璐:古代的语言绝大部分是没有死的,是化在方言里了。只要是有心人,只要接触实际,不要老在
象牙塔的塔尖上待着,只靠文献过生活,你会发现大量生动的东西。生活的活,为什么一个三点水,一个舌?
主持人:是不是有水才…我猜的。
许嘉璐:这叫望文生义。
主持人:这就不叫训诂学?
许嘉璐:这个舌是声音,这个字的声音,这个字应该念gua。
主持人:gua,您说光是“舌”字这一个字。
许嘉璐:不是,是“活”字,他最初是一个什么意思?是水流的声音。这个活,是水流的声音。
主持人:那应该是象声的。
许嘉璐:带有象声。为什么变成生活的活呢?我始终找不到。八十年代,有一次我到云南去讲学。我的一个学生,他说我给您带一点牛干巴回去。
主持人:是一种菌类是吗?
许嘉璐:不是,牛杀了以后,阴干了风干它。当它水分充分干了以后,就可以存很久,切的时候很硬的,挺好吃的,叫牛干巴。他到一个摊上问,那个牛干巴活呢?人家就说,不活,你看看,哪里活吗?就是活。结果他认为这些牛干巴的肉都不好。我说你看,我说你已经送给我一个礼物。我问你,那个牛干巴活呢?什么活。他说他的肉活,什么肉活,水分大,晒得不够透。哎呀,我说谢谢你了。水声,就演变为一个东西含水分大,谓之“活”。这刚好是人活着的必要,人干了就是木乃伊,那就成了人干巴。有水才能活,就是这样演变过来的。
主持人:从水声?
许嘉璐: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古老的东西都在生活里活着呢。当这个豁然开朗的时候,那个喜悦比学生送我两块牛干巴还高兴。
主持人:实际上您完全改变了我对训诂学的看法,很多人都认为训诂学是查经据典,在这个书里寻找脉络和线索,实际上您这么一谈,我们发现训诂学是在生活当中。
许嘉璐:当然也有只在
故纸堆里去考据的,也需要,我们要读懂古书嘛,把古代的文献搞清楚嘛。但是都这么搞,也有失训诂学的本意。训诂学就是活生生的东西,解决古代和现代的桥梁问题。
解说:与以往的训诂学家不一样的是,许嘉璐更多地在实践着如何将训诂学与当代社会学、文化学结合起来。在他的大力推动之下,这门传统学科被赋予了更多时代气息。许嘉璐,也被誉为是当代训诂学领域“立足传统、开拓创新”的领军人物。
解说:许嘉璐的母校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名校。52年前17岁的他考入中文系第一次戴上了北师大的校徽。当年,这些国学大师还都是中文系的教师。正是从他们身上,许嘉璐感受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治学精神。而其中引领他走上训诂学道路的,是语言学一代宗师陆宗达先生。
访谈:
许嘉璐:我的恩师陆宗达先生,他的内侄是我的同班同学,高中同学,非常要好的同学。这样从他那里,我就知道了陆宗达。那是了不起的人,中国的活字典,那学问太好了。当我入学以后,看到了教研室门口贴的名字,我就有一种肃然起敬(的感觉)。不久,我这个同班同学就带着我,当时是大学一年级,就去拜访了陆宗达先生。到他家,陆宗达先生那种宽厚、和善,纯粹那种老学者的样子,从此就结识了。
解说:陆宗达1928年毕业于
北京大学国文系,他的老师是国学大家黄侃,黄侃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。章、黄二人共同开创的章黄学派是训诂学中非常重要的一支。陆宗达也被认为是章黄之学在当代的重要继承人,尤其精通《说文》。而许嘉璐向陆先生讨教学问不是在课堂,却是以一种特殊的形式。
访谈:
主持人:我知道,他喜欢美食,在每次吃饭的时候,都教你不少东西。
许嘉璐:他不是有意教,的确像你所说,陆先生是美食家,他在家里吃饭是很讲究的,不在于好,不在于多,而在于做的细。陆先生有一个习惯,从不留人在家里吃饭。唯独我例外,每去必须留下吃饭。
主持人: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例外?
许嘉璐:可惜陆老已经仙逝了,无法去问他了。但是说实话,在他家吃饭,很难吃饱,你想我二十多岁,我饭量多大?陆先生家吃饺子,是这样小的饺子,五个五个煮。
主持人:五个五个煮?
许嘉璐:这样汤才清,美食家嘛讲究嘛。五个五个煮,五个煮上了,我一口能把五个都吃掉,但他要慢慢吃,我夹两个没了,那儿还没出锅呢。他是什么呢,就在这个时候,没有想到讲课的时候,他随便,酒酣耳热,这样聊天,而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学问偷来了。
主持人:偷来了?吃饭的时候偷来的学问。
解说:许嘉璐现在回忆,幸好那个时候自己不会喝酒,否则和先生一块喝醉了,什么也学不到。有时候,他也趁先生微醉之时问一些早就准备好的问题,每每此时,先生总是会露出一丝略带得意的笑容。至今,许嘉璐还能模仿得惟妙惟肖。
访谈:
许嘉璐:也有的时候,是我有意地要掏他的东西。
主持人:偷师也要有办法。
许嘉璐:比如说,他的老师是黄侃。我说,有人批判黄侃怎么怎么说,这是怎么回事儿呀?我并不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。但是你要掏他的东西你就要装着什么都不知道。
主持人:越是这样,他就越爱说?
许嘉璐:就越容易勾出他的话来。先生就…一说到和先生的交谈,我就不由得自己做起来了,端起酒杯,“这个嘉璐你问我就对了,别人还真不知道”,于是就跟你叙述。他说:我告诉你一件事,语言所的丁声树先生,在研究现代汉语的时候得出一个结论来,看来黄侃先生的结论是对的。你不妨去访问访问丁先生,看他是怎么得出的结论。
主持人:这就是他当时给您上课时的神态?
许嘉璐:就这样的神态。他给你指出一条路来。有的时候我说,这个问题我查了半天我查不到。他说,你看《周礼正义》了吗?我说我没查。你去查查看,就这么两句话,我就记下来了,回家赶快看这个书,答案在上面。所以老师给学生的点拨,不在于车轱辘话来回说,不在于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,有时候就是画龙点睛。但是当然也需要学生的悟性,要知道这句话的可贵,剩下的工作你去做。
许嘉璐在授课
解说:从入学到留校任教,许嘉璐向陆宗达先生一点一点偷学问、掏学问,前后持续了三十年之久,陆先生对许嘉璐的影响非常大,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许嘉璐的研究,被认为是弘扬“章黄”学派的重要原因。对于先生的润泽之恩,许嘉璐常常以“不知如何回报”来形容,1988年先生离开人世。他的文章结集出版,许嘉璐所作序言饱含了对先生的怀念之情:
“这本论文集里的内容差不多我都聆听过先生的口授,有的还反复听过,现在读来格外亲切。”“论文集里的个别文章我也是第一次看到,犹如《中国音韵学》。现在文章是看到了,却已在先生身后,即使有所疑难,却无处请益了,不禁令人怅然。”
访谈:
主持人:是不是您在饭桌上向陆先生偷师。所以可能影响您以后在生活当中,很多的细节里面,也包括饭桌上的时候,也会把它当做一个学习或者传授的场合。因为我也听说过,您在饭桌上指出过说菜单这个字错了,来历是怎么怎么回事儿。您还记得吗?
许嘉璐:那次是在一次宴会上,我是江苏淮安人。淮安菜系就是所谓淮扬菜系。那个菜单上,有一个菜名叫软兜长鱼,软硬的软,口兜的兜。我就把经理叫过来,开玩笑啊,我说软兜,这个兜是什么?他说这个软兜就是什么什么,我说你别跟我讲,这个兜字的意思是什么?他说不晓得。我就用家乡话跟他讲了。做长鱼是我们淮安的特色(做黄鳝是我们淮安的特色)全国只有淮安把黄鳝叫长鱼,我说这个字错了。应该是肉月边一个
豆腐的豆。他说,这个不晓得,委员长,什么意思呀?我说这个字你去查,见于《说文》,公元100年汉代许慎编的《说文解字》,这个dou(月边加一个豆,该字打不出)它的解释是项也,项羽的项。
主持人:脖子是吗?
许嘉璐:不是脖子,是颈后也,颈才是脖子,项是脖子后面。我说长鱼用的是什么?长鱼这道菜是非常有名的一道菜,是一条黄鳝,只取黄鳝头后面背上一条黑,把它片下来。
主持人:这个就是?
许嘉璐:dou(该字打不出)。因为它是软的,所以是软dou(该字打不出)。
主持人:实际上这个经理他早已经不知道这个dou(该字打不出)是怎么回事儿了。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?
许嘉璐:对。训诂学的原理仍然适用于今天,解释今天的语言也要用它那一套方法
解说:从1959年许嘉璐大学毕业留校任教,至今已经有47年。虽然其间他的行政职务跨过好几个台阶,但作为一名老师的这个角色,他却从没有放弃过。现在,许嘉璐仍然在北师大汉语文化学院带博士生,无论多忙,他都保证至少每个月为博士生讲一次课。他说,这不是为了完成任务,教书是他最大的爱好。
访谈:
主持人:爱好?
许嘉璐:当然我没有任何嗜好,除了抽烟。
主持人:采访您之前,一个工作人员就在嘀咕,说许主席两个小时不抽烟行吗?
许嘉璐:我五个小时不抽烟没问题,在大会堂开会开几个小时不抽没关系。真正的爱好,教书这个爱好,也算职业病无法克服。不管我身体如何,或者最近有什么工作上的烦心的事情,我只要一到讲台上,一开讲全忘了。而且受我老师陆宗达先生的影响,面对一个人讲课,我也是和一百人,二百人一样,提高声调来讲。
主持人:这个其实不容易的,很多老师是看着学生多的时候才来情绪,您是一个人也行?
许嘉璐:一个人也行。因为我有的时候是把博士生叫到家里面谈的,面谈也是,以至于老伴儿过来说,今天不是大课,你不要那么激动。不行,一到讲课情绪就上来了。
主持人:您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呢,讲课的时候?。
许嘉璐:这个恐怕需要心理学家给我(分析一下)。
主持人:所以说才是爱好,发自内心的一种喜欢。
许嘉璐:因为有这么一股抑制不住的情的迸发,表现出来,外部的表现就是在台上的张牙舞爪,眉飞色舞。其结果是两三个小时讲下来,回了家,特别我年岁大了,已经虚岁70了,就瘫了。
主持人:非常疲劳?
许嘉璐:非常疲劳。因为呼吸整个打乱了,伤气了,就判若两人了。但是恢复过来,或者是我正在疲劳,又来了学生了,神又来了,就像吸了
鸦片一样。这是一种情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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