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(口述)张培春 整理:宋晓红
第一代我太公——凤阳婆
兰花指一翘,点了周的。周把偷学来的本领一招一式传授给我太公。
张氏“百草膏”就是我太公研制的。113种草药,百熬成膏,跌打损伤一帖药。
我今年76岁。树老根多人老话多,小伢儿嘴巴空要吃要喝,老头儿嘴巴空要讲要念。就像我现在,手忙嘴更忙,念东念西,念的都是几十年以前的事情,越念,以前的事
情越近。真当是照镜子催人老,回忆让人年轻。
到建德办事,一个卖桔子的老妈妈看到我,笑得脸上生花,我认得你,你是东梓关的张医生。
好几年以前,建德中医院跟富阳东梓关张氏骨伤联合成立骨伤专科,我在那里坐过门诊。卖桔子的老妈妈是建德更楼的,下地做生活跌了一跤,到医院来的时候,右手捧牢左手,痛得汗淋淋。片子一拍,左手桡骨远端
骨折,老妈妈怕开刀,眼泪滴滴落,说她没钞票,这次她是拎了只老母鸡,在农贸市场卖掉才到医院来的。
我说你放心,保你一只老母鸡的钞票都用不了。实际上一只老母鸡的钞票哪里够?很多费用我垫掉了。帮她骨头整复到位,用杉树皮固定好,叫她回家休养。
她是一百个不放心。阿唷喂,这种树皮我家屋后山上要多少,烧锅我们都不用,还好用来医手?她哪里晓得,用杉树皮做固定正是我们张氏骨伤祖上发明以后传下来的方法。用杉树皮做夹板多少好,轻巧透气钞票省,打开看看也方便,还可以塑型。
石膏固定是绝对静止的,用杉树皮,动静结合,该固定的地方固定,其他部位照样可以活动,手臂上缚牢夹板,手腕还能做点轻巧的生活。
老妈妈来复诊的时候,说她回去不到一个月就能下田割稻。你想想,一只老母鸡的钞票没用完,断骨接好,还不影响做生活,病人哪能不记得我?
我叫张培春,是富阳张氏骨伤的第四代传人。160多年了,老百姓一直笃信我们张氏骨伤。现在我出门,袋袋里少得了钞票,少不了处方笺。去饭店吃饭,热菜还没上桌,弄得不好就有人把手腕凑上来,张医生,你帮我搭搭脉开张方子。
大明星出门墨镜戴戴,生怕人家认出来。我刚好相反,巴不能够被人家从人堆里拎出来。大街上遇到求医问病的,路旁的馄饨摊一坐,搭脉开方。儿子女儿说我越来越像民间郎中。民间郎中怎么了?好东西都藏在民间,建德严东关五茄皮好不好?民间的。天津狗不理好不好?民间的。要说我们张氏骨伤,也起源于民间。
当年我太公有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,姓周,周样样都聪明,就是好色。有一回周外出,路遇一个江湖卖艺女子,当地人都叫她凤阳婆。凤阳婆生得蛮漂亮,周上前戏弄,哪晓得凤阳婆的功夫了不得,一脚把周踢出丈余,兰花指一翘,点了周的。再么好了,周回到家里,吃不下解不出,生死难求。
没办法,周的父母追到桐庐月亮桥边,找到凤阳婆,代儿子向她赔礼道歉。凤阳婆原谅了周的轻薄,提出一个条件,罚周为她背三年包袱。周的脑子来得个灵光,为凤阳婆背了三年包袱,偷了三年艺,学会了点疗伤。周回来以后,把他偷学来的本领一招一式传授给我太公。
我太公本是习武之人,有两下拳脚功夫。过去,练功的人受伤以后都是自己弄点草药吃吃,很少求医。我太公本来对医骨疗伤已经蛮有心得,又从周那里学会点疗伤,武功和医术一并见长,来找他医骨伤的人越来越多。
张氏“百草膏”就是我太公研制的。113种草药,百熬成膏,跌打损伤一帖药。一般性骨折的病人,无须内服,膏药上身,病痛像被手抓掉一样。很多病人膏药贴好以后舍不得掼,像衣服一样叠好,下次再拿出来用。打猎的人上山有两样东西一定要带,一样是猎枪,还有一样就是“百草膏”。
第二代我爷爷——跟牢受伤的猴子跑了好几个山头,看猴子怎么疗伤。原来猴子吃的也是
七叶一枝花。
病人一个翻身爬起来脱衣服,爷爷大笑,朝他屁股上一巴掌:起来起来,你可以下地做生活了。
到我爷爷张清高手上,张氏骨伤和“百草膏”名气扬得更远,方圆几百里都有人寻上门求医。我们村坊边上有座大桥,病人来去都要从桥上过,所以说当时民间口口相传的一句话语叫做:走过大桥,毛病就好。
我爷爷大名张清高,小名阿毛,人家都叫他张阿毛。祖宗传艺向来传男不传女,我是长孙,从小能跟爷爷睡一头。
张阿毛顶喜欢读书,他床前的油灯从来不用嘴吹黑,油熬干了自己灭掉。一本《本草纲目》他一字不漏看三遍。出门采药,看到两只猴子打架,一只猴子被咬伤了,他跟牢那只受伤的猴子跑了好几个山头。做什么?看猴子怎么疗伤。只见那只猴子拔了一种草嚼食,嚼后还用舌头舔舔伤口,他认定猴子嚼的肯定不是普通的草,抢下来一看,发现猴子跟人一样,吃的也是七叶一枝花,消炎清热解毒的。
酒吃多了人癫,书读多了人贤,我爷爷书读得多,心用得多,看病的套路也多。有个女的肩
关节脱位,一只手举在那里放不下来。我爷爷不声不响,突然伸手去解那个女的裤带,女的唬得慌忙用两只手来护牢腰间,肩关节自然复位,举在头顶上的手就放下来了。
还有一回两个人打架,被打的那个人躺在床上喊得震天响,说他的腰骨被打断了,一定要打他的人拿出多少银子来赔。我爷爷左诊右看,说你伤得蛮厉害,衣服脱掉我帮你好好检查一下。病人马上一个翻身爬起来脱衣服,我爷爷大笑,朝他屁股上一巴掌:起来起来,你可以下地做生活了。
我很喜欢爷爷给人家看病的样子,热烘烘的手往病人
腕上一搭,询问病情轻声细语,再厉害的毛病,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唬人。药方里面花香草绿天地精华,开方子的时候更是笔走龙蛇,一张处方就像一幅书法作品,病人不用吃药,闻闻墨香药香,病就先去了一半。
总记得那个辰光我们家四面墙壁上挂的都是草药,到家里看病的人很多。路近的病人上门,一张药方,几贴膏药,有钱的掼一个铜板,没钱的掼一句好话,客客气气被送出家门。路远的病人像走亲戚一样,在我们家一宿三饭,家里天天像开食堂,最多的时候,一天吃掉72斤米。我们自己桌上菜只有一高脚碗,吃光算数,病人桌上的菜吃掉一碗再添一碗。我爷爷说,病人吃了传四方,自己吃掉填粪缸。
大门天天朝南开,一些要饭的人也混在病人堆里上桌吃饭,吃一块肉不过瘾再搛一块,油
豆腐一口两只,饭吃饱还要讨一张“百草膏”才肯走,“百草膏”讨去不是自己用,拿去换银子买酒吃。
我们祖上行医几十年,土改的时候中农都评不上。爷爷张阿毛觉得难为情,到农会里去争取,才争到一个中农。
第三代我爸爸——一年到头采药制膏,身上药味很重,我妈跟他一个床上睡了几十年,很少生毛病。
爸爸枪法很准,比赛拿过名次。以前没有人体解剖,他上山打野兽,是为了用来解剖。
我爸爸兄弟三个,他是老大,采药制膏做艾条配药酒都是他的事情。制作“百草膏”很保密,工艺要求很高,扣汤扣水扣火候,哪味药先放、哪味药后放都有讲究,熬好以后还要用水浸缸,埋到地下,一年以后才能启用。我爸爸一年到头采药制膏,身上药味很重,我妈跟他一个床上睡了几十年,很少生毛病。我爸爸出门做客,脚没踏进人家的门,闻到药香主人就晓得他到了。
爸爸有一次上山采药跌伤,他晓得伤后不能喝生水,身边就是溪,听得见水响,看得见水流,就是熬牢不喝。那次跌伤以后,为了有个照应,他才肯带我上山采药。以前没有人体解剖,他上山打野兽,不只是为了吃肉,是用来解剖。他的枪法很准,民国时期在杭州参加比赛还拿过名次。有一次一只山鸡被他一枪从树上打下,另一只冲下来救,救不了,一头撞死,我爸爸掼掉猎枪,从此不再打猎。
我爸爸做人做事认真,讲忠孝仁义,蛮受人尊敬,过去民间造庙、求雨做佛事,都请他来捧菩萨。他77岁生
胃癌,手术以后转移到肝脏,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,他自己采药自己吃,活了十多年都没事。后来他到医院看望病人家属的时候被汽车撞倒,听说撞他的人家里很穷,他坚决不要驾驶员赔,三个月以后去世。下葬那天,早上还落,棺木抬上山,天空马上出太阳了,送葬的人都说我爸爸做人好,老天都照应。
我们村坊原来有3家郎中,另外两家没到解放就失传了,为啥?医术好不好不说,架子端得太大,病人来请,天黑路远不去,轿子不接不去,没有出诊费不去,有一个郎中,连娘舅来请都要轿子抬。
我爷爷出诊从来不坐轿了,路途再远也是两脚走去,出诊费病人随便给,没钱分文不取,方子照开,膏药白送。善事做得多,人家不会忘记。有一次爷爷张阿毛到富阳中埠出诊,回来得太迟,渡船没赶上,一群讨饭的跑到江边把他请去,烧叫花鸡给他吃,吃饱以后把还把他送到地主家里歇了一夜。
第四代传人——医院名称改来改去,老百姓只认东梓关。客船一到,看病的人像赛跑一样,你追我赶跑去挂号。我们就到码头上发号子,病人心里踏实,用不着跑得介辛苦。
解放初村里选村长,候选人坐在台上,每人身后一只空碗,选谁就往谁的碗里掼一粒玉米。选举结果,我碗里的玉米粒最多。那时我还不满20岁,村里人选我当村长,凭的就是我们张家祖上的名声。
1954年,我的两个叔叔和其他人开办“上图山乡巡回医疗站”,集体所有制。1955年我进入医疗站,全面负责工作。1958年改为“东图乡人民公社医院”,我任院长。同年,原东梓乡中西医联合诊所并入,称“东梓分诊所”,第二年变分院。改来改去,老百姓只认东梓关医院。
那时候,东梓关的人气多少旺,全国各地的病人都来看病,杭州
、桐庐还有兰溪的客船就像接送病人的专轮一样,东梓关码头天天人来人往。有时候客船要走了,我们还在给病人开药方。
早上客船一到,看病的人像赛跑一样,你追我赶跑去挂号。码头到医院还有一里多路,病人跑跑太吃力,我想了一个办法,医生到码头上发号子。病人领到号子,心里踏实,用不着跑得介辛苦,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,我们到码头上用担架一个一个抬。
我们看病不分上班下班内科外科,病人求医也不分门别类,耕牛腿跌断也牵到医院找我们。耕牛是农民的宝贝,受了伤我们一视同仁,接骨正骨一点都不马虎。远的地方,牛牵不过来,我们上门服务,农民伯伯叫我们牛郎中。
病人多,医院小,几十张床位哪里够用,伤筋动骨治疗期长,路远的病人没地方住,就住在附近村坊的农民家里,图家大会堂里摆满了病床,住的基本上都是
瘫痪的病人,南腔北调,官民都有。我们去查房,院里查完院外查,这个村查完到那个村查,查一次房要走好几里路。
我在东梓关医院当了30年院长,医院没有向病人赔过一分钱,这一点我很自豪,也很运气。那个时候的医患关系比现在融洽,医生尽职,病人和家属也厚道,很少闹到医院来。现在医生难当,只怕出问题,有些药明明晓得超量使用疗效更好,也不敢用,宁愿看不好病,也不想找麻烦,求个安耽。
1986年筹建富阳中医骨伤科医院,我任筹建组副组长。在东梓关忙进忙出几十年,自行车都没学会,筹建医院事情多,靠两条腿跑哪里来得及,我去学骑自行车,骨头摔断了两回。医院筹建好以后,我卸掉院长职务,全心全意当个好医生,两次被评为省劳模。
第五代传人——我们家族现在有40多人从事祖传医术,祖传的治疗方法传承了160多年。
我们家族现在有40多人从事祖传医术,当年的东梓关医院绝大多数都是我们张氏传人,后来我们张氏的后人像插花一样分布到好几家医院。我有5个儿女,大儿子张剑平在浙江省荣军医院,大女儿张建芬在富阳市中医院,二女儿张剑英、小女儿张姚萍跟小儿子张旭东在富阳市中医骨伤科医院,还有浙江省立同德医院、余杭良渚医院也有我们张氏骨伤的后人。凡是张氏传人,不管在哪里,用的都是祖传的方法:整体辨证、手法整复、
杉皮固定、内外兼治、骨筋并重、动静结合、功能锻炼。这种方法我们传承了160多年,医好了很多危重病人。
说个给你听听。淳安浪达岭的方树庭,66岁,家里造房子的时候跌进
石灰池,视神经损伤、脑挫伤、左桡骨粉碎性骨折伴绿脓杆菌感染,创口臭得不得了,左股骨骨折,左右踝关节骨折,身上的皮肤被石灰
烧伤溃烂,在当地医了十多天,医生叫他家里人准备料理后事。
方的儿女怕父亲死在家里村里人会说他们不孝,就把方树庭送到东梓关。方树庭来的时候,刚好我不在医院,病房里的医生不肯接收,叫他们回去。方的儿女说,要是张培春医生也说没得救了,我们就走,回去以后也好交代。我女儿打电话问我收不收,我说当然收,我们张氏骨伤的祖训就是“仁爱救人,赤诚济世,不图钱财,贫贱无欺”。这16个字不是讲讲就算的,要真当做到才不枉担张氏传人的虚名。
医治方树庭,我们花的力气真当不小。他脑挫伤厉害,神志不清,白天给他做好固定,晚上他自己就拆掉了,稍许有点力气他就骂人,乱骂。他的大儿子明明天天陪在医院,他还要骂大儿子不孝,不来看他。在东梓关住了138天,方树庭从鬼门关回到人间。
伤好出院,我女儿送他回淳安,到他家的时候是晚上8点多钟,屋里站满了人,方树庭的老婆说我女儿是仙女下凡。第二天早上我女儿要回来,村里人哪里肯放,拖牢她看毛病,硬邦邦把她留了三天,餐餐白糖鸡蛋招待。那一年我女儿26岁,现在她年近半百,是富阳中医骨伤科医院伤科门诊部主任。
药香不怕巷子深,一个病人在东梓关康复出院,他回去以后会介绍很多人到东梓关来看毛病,我们张氏骨伤就是靠病人口口相传扬名的。早些年,你要是在富阳街头看到外国人,十有八九是到东梓关医毛病的。
不管中国人外国人,不管生什么毛病,到了东梓关都是老方一帖:看中医吃中药。
说到中医中药我真当有点伤心,现在有不少人特别是年轻人不大相信中医中药,很多医院里最空的肯定是中医科,有些中医学校的学生毕业以后不当医生,改行搞别的。
实际上,西药没进来以前,中国只有一种药,中药。中药是我们看得见的百草,是跟人一样生长的东西。几千年来,平民百姓生了毛病弄点草药吃吃,皇帝佬儿延年救命也是一碗煎汤,华佗治病用中药,扁
鹊救人用的也是中药。
中医跟西医不一样,讲的是辨证施治。空口白话很难讲清楚什么叫辨证施治,有个中医典故,你听了或许就能明白:
县官咽喉红肿溃烂出脓流血,求医的时候郎中问他有什么饮食习惯,县官说他喜欢吃飞禽,特别是
鹧鸪。郎中一听,叫他回去以后嚼食生
姜。一斤
生姜吃完,脓血渐止,县官疾病痊愈了。县官想不明白,郎中说明缘由,因鹧鸪好吃
半夏,半夏的毒积蓄在鹧鸪肉里,人食肉后,其毒转入咽喉,而患此病。生姜能解半夏之毒,所以药到病除。按一般人想想么,喉咙肿痛应该用清凉的药,生姜辛热燥烈怎么好用呢?偏偏只有生姜才有用。
再比方说,同样是
腰痛,有的人是肝肾亏虚,也有人是因为寒湿重,血淤气滞,开的药方就不能一样。我在建德坐诊的时候,同样的毛病,我开方以前肯定要问病人是不是住在江边的,住在江边的人跟不住在江边的人用药的量都不一样,江边雾大潮湿,药量要稍许大一点。
退休以前,义乌一家卫生院来请我,年薪60万,还有一套三居室住房。我没去,留在富阳中医骨伤科医院继续服务了10年。我在东梓关和富阳中医骨伤科医院干了50多年,那份感情用钞票哪里买得来?
来源:杭州日报
-----------现在很多科班的医生医术不敢恭维,民间的、祖传的又不知在何处,想看中医真难。
-----------好的医生就是大菩萨呀!张大夫家族都是了不起的人物,仁义得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