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.3 从桂枝汤说起
到底怎样看桂枝的药理呢?这要从桂枝汤功用说起。
旧作《伤寒论新解》第三章,第一节[19]曾经花了很大篇幅新解桂枝汤,自信纠正了很多传统误说。拙见不仅早有同调,而且近来渐有影响。有关要点如下:
2.3.1 《伤寒论》关于桂枝汤功用的解法最乱。计有发汗、解肌、解外、解表、调和营卫、救邪风、和解等9说。其中以发汗说条文最多。
2.3.2 桂枝汤证本来有汗甚或汗多,宋代人已经认识到此证属表虚。有汗或汗多不应再发汗,表虚更应忌发汗。故发汗说解不通桂枝汤。
2.3.3 解肌与发汗同义,自然也解不通桂枝汤。
2.3.4 解表、解外同义,但不涉及具体功用。即没有说如何解表、解外,不足以解释此方功用。
2.3.5 调和营卫之说,略同调和气血,过于宽泛,也不足以解释此方功用。
2.3.6 救邪风说是祛风说的依据,是针对病因的,但不能说中风即致表虚,因为判断虚证以正气为准,故也解不通。
2.3.7 桂枝汤很接近小建中汤,故拙论以补中而固表解此方。
2.3.8 《本经》无一字言及桂枝发汗、解肌,而有补中益气之说。拙论更有了经典依据。
2.3.9 按拙见可以解通桂枝汤类方,否则,桂枝汤类都解不通。
以上要点,将旧作概括无遗。但详细了解拙见最好还是读一下原作。
总之,拙见以为,桂枝汤“解肌祛风,调和营卫”的成说不可取。改为“解肌发表,调和营卫”,尤其不可取。其实,按照中医理论,本来不应该这样说桂枝汤功用。桂枝汤证本来是表虚,怎么可以再解肌发表呢?这不是无视虚虚之戒吗?简言之,桂枝汤是以温补为用的。这是中医治外感最有特色的治法。后世补中益气、甘温除热的方法就源于桂枝汤。
值得指出的是,拙见在古人那里也有同调。
徐大椿《伤寒类方》就说:桂枝本不能发汗,故须助以热粥。
如果说徐氏所说桂枝指桂枝汤,请看尤在泾的说法。
他说:“后人不能尽桂枝之用,而求之人参归地之属,立意则同,而用药悬殊矣。”[20]显然,尤氏以为单味桂枝主温补无疑。尤氏之书是很有名的,我们的方剂和伤寒学家却不得其要。
元代的王好古更是和笔者一样,看出了桂枝发汗之说不妥。
他说:“桂枝甘草汤,此又用桂枝闭汗也。……桂枝汤下发汗字,当认作出字,汗自然发出,非若麻黄能开腠理,发出其汗也。”[21]看来,王氏也不认为桂枝的功效是发汗。
可惜,伤寒学发展近2千年,解放后整理50多年,关于桂枝汤和桂枝的认识仍死守成无己之说,反而不如元明清代学者的见解进步。
3 参考桂枝汤类方研究桂枝
单据关于桂枝汤的浅见,还不能肯定单味桂枝的功效就是补中益气(暗含温法)。但是,不采用此说,桂枝汤类方都解不通,拙见就值得重视了。按归纳法原理,桂枝汤类方,不采用温补之说都解不通,只能得出桂枝主温补的结论。比如,发汗过多,心慌不稳的那一条(64条),用桂枝甘草两味治疗,用中药学的“发汗解表,温经通阳”完全解不通,按拙见就解得很通。据此说桂枝的功效是“补中益气”,毫不勉强。何况《本经》确有此说呢!再如,若桂枝之用为了发汗、解热,本来有汗的桂枝证,服桂枝汤之后何必温覆、啜热粥而仅求微似有汗呢!
又,除芍药外,桂枝汤是由食品大枣和调味品桂枝、生姜、甘草组成的,真正的全方还要加上热稀粥。显然这是病人需要营养,需要热量。营养和热量主要从热稀粥来。作为调味品的桂枝主要是促进消化吸收。通俗地讲补中益气,不过如此。桂枝增加热量,不是快速产热,而是通过促进消化吸收,增加产热的物质基础,因而不是使体温快速升至顶点而发汗。
4 如何看“新世纪”所列桂枝药理
细看一下“新世纪”所列药理,便会发现不但多有自相矛盾,而且至少发汗和解热不是编者自信无疑的。(本标题引文俱见“新世纪”30—31页,不再出注)
比如,桂枝促发汗竟成了“扩张血管促发汗”,莫非生理书上有此说吗?其实,即便桂枝真能扩张皮肤血管,也不一定促发汗。西药阿托品(源自洋为中用的药物洋金花)就扩张皮肤血管,却明显止汗。反之,麻黄能收缩皮肤血管,发汗作用却最强。
又说:“桂枝单独应用发汗作用弱,若与麻黄伍用,则发汗力增强”,联系讲麻黄发汗时也说,伍用桂枝后发汗作用明显增强。那么,麻黄发汗作用也不强了吗?如果麻黄发汗作用强,桂枝伍用麻黄则发汗力增强,就能说明桂枝本身发汗作用增强了吗?初学者大概很难理解编者想说清什么。在下的理解是:只能说麻黄发汗力强,它是唯一发汗力强的,桂枝即便有发汗作用,也很弱,而且和麻黄发汗机理完全不同。
再如说:“解热和降温作用,可能在于扩张皮肤血管,使机体散热增加以及促进发汗的结果。”其实,桂枝真的能扩张皮肤血管并促进发汗,其解热和降温作用就不是“可能”,而是“必然”,因为除了发汗和扩张皮肤血管,人体再没有快速散热的手段。
至于抗病原微生物体外实验,没有说什么样的浓度和多么强的抑制作用,几乎没有意义。如果能肯定,桂枝汤那样的桂枝剂量,在人体内达到的有效成分浓度,体外实验有明显的抗病原微生物作用,关于桂枝主温补的拙见就该收回了。然而,“桂枝的主要有效成分是挥发油”,这种成分是很容易煎跑(挥发之意)的,血液内的浓度尤其难测量。故有关实验很难设计、操作。
总之,“新世纪”所列桂枝药理大概只有一种是确切无疑的。即“桂皮醛能促进胃肠平滑肌蠕动,增强消化机能”。编者把这一作用列在“此外”当中,笔者则认为它是桂枝的主要药理作用。其它作用都是这一作用衍生的。
有人可能会说:不是有“桂枝水煎剂注射给药,能增加冠脉血流量”吗?拙见以为,这一作用可以发掘或发扬,但桂枝煎剂口服,与注射给药之间大概差别很大。不能据以肯定传统用法有这样的作用。
5 扶正祛邪——最有特色的中医治法
桂枝证是表寒虚证,治法自然应该温补以固表。伤寒第一方,就是通过温补扶正祛邪的。创制补中益气汤的李东垣,比较明确地承认受桂枝汤和小建中汤启发。后人也重视扶正祛邪法,而且形成明清两代的温补学派,然而却无人明确说过桂枝汤也是扶正祛邪的。原因大约有二。
一是《伤寒论》本身即多说此方发汗,古代环境下,即便发现此说不妥,愿意正面指出经典和医圣错误的人也极少极少——尽管如此混乱的解法必非出自一人之手。
二是清代温病学比较盛行,这个学派是从注重祛邪的寒凉派发展来的。扶正祛邪法是易水和温补学派发扬的。吴鞠通用桂枝汤治温病初起,颇遭时人诟病。悉心研究桂枝汤的人少了。
总之,桂枝属于辛温药,却不峻烈。否则桂枝汤不可能再三连续使用,而仅求微似有汗。桂枝的主要功效是补中益气,也就是“新世纪”中说的“增强消化机能”。由此衍生的作用可以很广泛。《本经》说桂枝可以治呼吸困难等,倒是值得注意。
3 关于柴胡
苏颂说:“后人治寒热,此(指柴胡)为最要之药。”[22]故宋代之前,治外感时,柴胡就远比麻黄常用。
宋代医家,曾经广泛使用柴胡汤甚至单味柴胡治热病初起。现代中医治外感,使用柴胡的频率也应该高于麻黄,治内伤尤其多用柴胡而少用麻黄。故柴胡是很常用因而重要的中药。
传统认为,柴胡有哪些功效呢?
《本经》所说主治很多,其中包括(除)寒热邪气。后世本草大多也强调它的除热作用。唯甄权、日华子说可以补五劳七伤。自寇宗奭痛驳此说后,不再有人强调其补益作用。如果归纳历代本草见解,柴胡的主要功效就是除热。
宋代之前,并无柴胡疏肝解郁、升举清阳之说。由于本文已经很长,不再讨论这两种功效的来历和浅见。
由于解放后的有关教材,长期摆脱不了成无己解小柴胡汤的错误见解。柴胡的功效长期说不清。
1978年版《中药学》教材说,柴胡功效为:透表泄热、疏肝解郁、升举清阳。[23]
2002年版《中药学》教材说,柴胡功效为:解表退热,疏肝解郁,升举阳气。[24]
“新世纪”说:柴胡具有和解表里、疏肝、升阳之功效。[25]
看来,《中药学》和“新世纪”对柴胡功效的说法出入较大。关键出入,在柴胡到底是和解表里还是解表、透表。笔者以为,2002年版中药教材说得最准确。“新世纪”最不准确。不知道为什么,一套系列教材,对同一味药物,说法不同。
说柴胡和解表里,是照搬了柴胡汤全方的解法。这说明“新世纪”对柴胡的传统理论把握明显不足。所以,必须首先说明“和解表里”问题。
3.1 关于和解表里
一提和解表里,就会涉及柴胡汤。拙见以为,说柴胡汤主和解表里至少是不准确的。
如何理解柴胡汤主和解之说呢?详细拙见请参看旧作《伤寒论新解》第三章,第四节“柴胡汤新解”。[26]
要而言之,柴胡汤主“和解表里”之说,始于成无己。《伤寒论》并无柴胡汤主和解之说。经文中“和解”二字连写的只有一条,却是关于桂枝汤的。[27]仲景明言小柴胡可“解外”、[28]“和胃”。[29]据此,“和解表里”应改为“解表和里”。同样还是这四个字,含义却大别。其确切含义是“解表”、“和胃”。这样理解不仅符合仲景原意,解通《伤寒论》,而且更便于解释后世用法。所以,拙见并非有意死守经典。
柴胡汤不象麻黄汤、桂枝汤那样分别单纯以发汗和补中为用。即便小柴胡也是温清并用、攻补兼施。所以,此方虽以柴胡命名,却不可企图完全或基本上用柴胡功效解释全方。“新世纪”却有此意。
“新世纪”说:“柴胡的解热、抗病原微生物、抗炎、促进免疫功能等作用是其和解表里的药效学基础。”[30]
假如这样,柴胡汤中的其他药物就可有可无了。
实际上,小柴胡中至少黄芩、人参、生姜、半夏不可少。黄芩的抗微生物作用远比柴胡强;人参则是促进免疫功能的主要药物;生姜、半夏为解除心烦喜呕必须。单讲柴胡,它的作用只是“解表”或“解外”,而不能“和里”。
由于和法(即和解法)后来成为中医治病八法之一,此说必须概念准确。
如何理解和法或和解法,并见旧作“柴胡汤新解”。
简言之,和法是最一般意义上的治疗,略如今所谓“调整”。和解法总是或寒热并用、或补泻兼施、或表里兼顾等,不是单一疗法。
总之,说柴胡汤主和解就很不恰当,说单味柴胡主和解表里更是错误的。研究柴胡药理时,要首先弄清这一点。
3.2 关于柴胡解热、抗微生物和利胆
“新世纪”分8个题目列述了柴胡的12种主要作用,又列述了3种次要作用,还有2种更次要的作用。若问:主要作用是平行或互不相干的吗?次要作用有值得发掘的吗?传统用法使用的主要是哪种作用呢?中药教材曾说它有抗疟作用,为什么“新世纪”不提呢?
本文不再讨论和升阳有关的药效,也不再一一回答上述问题,只就解热、抗微生物和利胆作用略谈浅见。
3.2.1 关于柴胡解热
柴胡确实有西医解热镇痛药那样的解热作用,“新世纪”也大体上是这样解释的。对此似乎不必多说。实则不然。
比如若问:柴胡解热是否可以解表呢?假设如此,古人曾用小柴胡通治四时感冒不是大体正确吗?
回答问题之前,再说一遍,“和解表里”,不等于解表,也不等于“解表和里”。如上所说,柴胡是不能“和里”的。
“新世纪”仍然说,柴胡适用于:寒热往来的半表半里之热。于是,柴胡不能用于解表。
拙见以为,古人和当代中医用柴胡治热病,首先用的是“解表”作用,即仲景所谓“解外”作用。
那么,柴胡解表是什么意思呢?
简言之,这时柴胡相当于阿司匹林等解热镇痛西药。
尽管按中医概念,解表不等于解热,柴胡“解表”却是用的“解热”作用。中药教材早已把柴胡列入解表药的发散风热药,就是在理论上承认柴胡可以用于温热初起,因而可以解表,也可以解热。“新世纪”在这个问题上应该和中药学保持一致。据此,小柴胡通治四时感冒,虽非完全正确,也只有寒象明显和典型表实证不宜用。这就是为什么热病初起用柴胡注射液或小柴胡,不算大误。早已上市的柴胡注射液,就注明其功能主治是清热解表。只是,严格辨证论治治热病初起,还是要弄清寒热虚实,使用相应复方。
3.2.2 关于柴胡抗病原微生物
“新世纪”说:“体外实验显示,柴胡对金黄色葡萄球菌、溶血性链球菌、霍乱弧菌、结核杆菌、钩端螺旋体有一定的抑制作用”[31]
笔者无条件重复有关实验,但基本相信有关实验结果。但据我理解,“一定的抑制作用”就是作用不强。这应该是为什么柴胡不属于清热解毒药,柴胡汤中必须有黄芩。
此外,笔者想谈谈柴胡与结核杆菌的问题,因为《本草纲目》记述了古人曾经广泛使用柴胡治痨病。由于西医也曾经认为,阿司匹林可以根治结核病而广泛使用,这个问题值得药理学家了解。中药药理学家显然应该精通中药学和西医药理学。提供一个双方都曾经出现过的史实,应能加深对柴胡药理的理解。
《本草纲目》说:“[宗奭曰]柴胡本经并无一字治劳,今人治劳方中鲜有不用者。呜呼!凡此误世甚多。……劳者牢也。当须斟酌用之。……热去即需急止。若或无热,得此愈甚,虽致死,人亦不怨,目击甚多。”[论述颇长,摘要引出][32]
寇宗奭所说的“劳”不一定都是结核病,但应该结核病居多。寇氏提示我们,柴胡治劳,主要用于解热。但无论如何,可以肯定柴胡不能治愈结核。后世中医也不再注重柴胡治痨病。所以不能据体外实验,证实柴胡有抑制结核杆菌的作用,就认为它可以治疗结核病。“新世纪”对许多药物都列出一系列药理作用,这虽然是药理书的常规做法,却不能认为中医使用这些药物时,同时利用了所有药理作用。也不能认为凡是列出的药理作用,都可以据以临床应用。
阿斯匹林发明(1899年)之初,也曾经广泛用于结核病,而且一度认为可以根治结核病。此种用法一直持续到1920年代。我国医界老前辈傅连璋先生,就在那时的《中华医学杂志》上撰文介绍过自己的经验。后来经过长期观察,证明此药可以缓解发热等不适,却不能延缓死期,才否定了它根治结核的作用。
总之,柴胡的作用非常广泛,一般读者,不容易得其要领。在笔者看来,中医实际上使用的是它的解热、利胆两种作用。
3.2.3 关于柴胡利胆
利胆中药不以柴胡作用最强,柴胡汤中的黄芩利胆作用就更强。典型的利胆方茵陈蒿汤既不含柴胡,也不含黄芩。拆方研究自然可以确定何者最强。不过,由于阻塞性黄疸和混合性黄疸大多伴有发热,柴胡兼有两种作用,而且解热作用为其它药物所不及,它对肝胆病就更加重要。假如是没有黄疸的胆汁分泌不畅(笔者认为,中医所谓肝气不舒,多有此种病理),不宜于使用典型利胆方,柴胡往往是首选药。柴胡疏肝解郁大概应该这样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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