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风案
(一)
葑门里住着一户姓金的人家,户主金大爷是个上进的新时代有为老人,他热爱科学,勤于思考,且注重养生保健。那天老人家听村头张三说虾皮含有丰富的钙质,又听村尾李四说晒太阳有助于钙质吸收,于是便总结出一个最新医学理论:补钙最好的方法不是吃新盖中盖高钙片,而是蹲太阳底下嚼虾皮。
为了检验他这个“金氏补钙法”的科学性,金大爷起了个大早,打开大门,左手拿个板凳,右手拎着一袋子虾皮,俏立门前,仰首长天,目视东方,静静地等着太阳出来,那pose摆得是相当的酷。
正当金大爷为他的新理论即将付诸实践而期待、兴奋时,意外发生了,一阵恶风袭来,吹动衣裳,猎猎作响。金大爷感觉一阵凉爽,心旷神怡,冲口刚想赞一句:“快哉,此风!”
突然感觉不对劲了,他发觉面部肌肉明显不听使唤了,口眼歪向一边,嘴巴直发紧,上齿扣下齿的,声音难出,一侧身体发软,再也难以保持那酷酷的姿势了,颓然倒地。
金大爷中风了!
这可是急症啊,刻不容缓,缓则要命。
家人立马请了当地的医生来诊,那医生随手就开上些人参、肉桂、附子等药。这是近日流行的治疗中风的方法,是当时卫生部商定的防治中风的协定处方,被记入当年的《中风证临床诊疗指南》中。
金大爷吃了这协定处方后,病情没有丝毫的起色。
家里人焦急无措,围着床沿团团转。突然有人想起了徐灵胎,听说这人虽是个业余医学爱好者,但天纵奇才,医术远远超越了医学院的那班专家教授们,于是金家马上派人去敦促邀请徐灵胎。
徐灵胎一进老金家大门,老远便看见金大爷直挺挺地躺床上,像死尸一样一动不动,面色赤红,气粗似喘,两眼上翻瞪得铜铃一般。
徐灵胎在床边坐下,伸指把向金老头的手腕,发现脉象很大,根本不是适用桂、附的沉弱脉,而是风痰化热内扰而导致的中风,于是便铺开纸墨,开上的些祛风消痰清火的方药。
金家估计也是个大户人家,家里人也常跟医生打交道,懂点医学常识,一看徐灵胎这处方,当场就晕浪了,这医生,果然是业余的,这药也敢开出来,完全违背医疗常规。
但鉴于徐游医名声大大的响,而且前面那些医生按指南用药也没见效果,家属犹豫难决,于是便想了个两全的方法,跟徐灵胎说:“先生,你要能治好老头子的病,我家必重重答谢,但烦请先生留我家几日,病情有啥变化也好随时处理啊!”
这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:哼,想乱开付药吃死人就开溜,没那么容易,老头子有啥三长两短,立马跟你法庭上见,当游医游得你这么潇洒,想穿你的肺!
徐灵胎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,像这种挖圈套套医生的家属他早就司空见惯了,心里想:“就这点小把戏也想忽悠我,小子,你还嫩了点。”
于是他耍出他自创的“徐氏医生卸责太极推手”,他说:“我又不是专职医生,我那会收你们的诊疗金。”意思是说,我本来没有职业医师证的,我写处方也不过是当写诗词一样,练练字而已,谁爱吃谁吃,咱可不负医疗责任,而且我没收你的钱,看你咋滴。
家属看徐灵胎没中计,便换了一招,不能晓之以理便动之以情,硬的不行来软的,缠死你,于是一哀二求三上吊地苦苦恳求,还涕泪俱下,上头上脸的。
徐灵胎见一招不行,便用上第二招,说:“你与其让他吃指南上的错误处方而死,还不如吃我这三剂药搏一搏,如果吃药后醒过来能吃饭了,那不用吃药都行。”
这下绝了,首先告诉家属,其他医生的药明显吃了没效,你干嘛不试下我这个,搏一搏,单车变摩托嘛!这个是诱导家属自己选择(其实是没得选择),但徐灵胎自己一不强迫,二不担保,选择权全归病人家属手上,这是卸劲。这还不够,他还加上利诱,“吃我这药三付就能醒来吃饭,而且以后都不用吃药”,这么重的病三付就能搞定,还说得这么有信心,如果搁现在有医生敢这样对你说,我看他就算是开砒霜一斤给你你都敢一次顿服了。
徐灵胎说完这几句,看了看病人家属那阴晴不定的表情,他笑了,他晓得他们会怎么做的了,于是他洒然一笑,作揖告辞,飘然去了。
一个月后,金大爷在家属的搀扶下来到了徐灵胎的家里,见到徐灵胎,连连拜谢,说:“先生真神医也!再生之德,永不能报啊!”
徐灵胎一问,果然家属最后把药熬了给金大爷吃了,而且真就三剂药吃完就能起床逛悠了。家属这次学乖了,再也不相信什么指南了,愣是再也没给金大爷吃其他的药。
金大爷现在精神头挺好,只是腿膝未健,手臂犹麻,徐灵胎于是给他开了点药熬成膏慢慢调治,后来整个腿脚都利索了,没事人一个,又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到他的科学研究里去了。
金大爷这个病啊,其实就是《内经》所说的“虚邪贼风”所导致的,用辛热刚燥的药来治疗固然是不正确,可是用补阴滋腻的药来治疗呢,也是不对的。治疗应当用辛凉之剂,并以甘温的药来辅助,这个在《内经》里都是有明训的。
[原文]
葑门金姓,早立门首,卒遇恶风,口眼喎斜,噤不能言。医用人参、桂、附诸品,此近日时医治风证不襙之方也。趣余视之,其形如尸,面赤气粗,目瞪脉大,处以祛风消痰清火之剂。其家许以重赀,留数日。余曰:我非行道之人,可货取也。固请。余曰:与其误药而死,莫若服此三剂,醒而能食,不服药可也。后月余,至余家拜谢。问之,果服三剂而起,竟不敢服他药。惟腿膝未健,手臂犹麻,为立膏方而全愈。此正《内经》所谓虚邪贼风也,以辛热刚燥治之,固非,以补阴滋腻治之亦谬,治以辛凉,佐以甘温,《内经》有明训也。
中风案
(二)
这一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做官的,叫王叙揆,徐灵胎在医案里尊称他为王公,我们做医生的靠技术混饭吃,本不用鸟他是高官还是富豪,一视同仁,但我们尊重徐神医,所以爱屋及乌地我们暂且尊重下王大人,仍叫他叫王公。
话说王公本来也有个好差使,官至运使。徐灵胎没清楚说明他是那路运使,不过无论是盐运使还是水陆运使都是肥差,可说是掉进钱堆里了。我们的王公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强烈的爱国精神,怕国家的钱财被盗走流失,利用职权之便,把国家的钱都拿回自己家的保险柜里保存了起来。可是令王公出离愤怒的是,这么爱国的行为非但没得到丝毫的赞扬反而被人诬陷为贪污罪,朝廷革了他的职,让卷起铺盖从长芦古镇搬回了老家。
耻归故里的王公心情是相当的郁闷的,还没到退休年龄,本来还想为继续为朝廷效力,发光发热直至钨丝烧断为止,没想到朝廷如此对待“爱国人士”,唉,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啊!
提前退休,日子难过,王公又不喜欢遛鸟溜狗种花打麻将什么的。只能时常打开家里的库房,面对前半生耗尽心血挣来的那一大堆晃眼的银子,连连叹息:“钱这么多,叫我一老人家咋花啊!”
王公现在的生活是“三有三无”,有钱有房有时间,无权无聊无心情。心情郁闷的王公终于想到了一个消遣的方式,他化悲愤为食量,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都食物的身上,于是我们看到了王公肥胖的身躯的面前总是堆满着大鱼大肉,好酒好菜,浅酌豪饮地安享着夕阳无限好的晚年。
在王公美滋滋地享受着好日子的时候,他慢慢发现身体开始有点不对劲了,老是感觉手足麻木,而且喉咙就像西密黑龙风景区——潭(痰)多,整日介咯个没完。
王公曾多次向老友徐灵胎反映了他身体的异况,徐灵胎跟他说:“您老人家身体本来就过于爆满,再加上每天鱼肉美酒不离口,滋生痰饮,痰饮流注经脉,所以手麻,您老要注意身体啦,以后节制一点,悠着点来,别跟食物有仇了。”
王公嘴上应是,心里可不这么想,把酒肉都戒了,家里那堆钱咋办,总不成叫俺老王以后改啃银子吧。于是王公生活该咋过还是咋过,一如既往。
不听神医言,生病在眼前。王公终于要为他的美好生活付出了代价了。
一日他突然晕厥在地,小便失禁,牙关紧闭,双拳紧握,喉中痰声嘎嘎直响,如拉锯锯木。
这可都是危证啊!
家里人立马去请医生啊,医生来了,又是一个死守指南的主,虚实不分,脱闭不辨,一见中风就开上人参、附子、熟地等药。
各位,我们且看看王公这中风症状,牙关紧闭,双拳紧握,光从症状看就是闭证,但这医生一看到有小便失禁就诊断为脱证,看来这家伙不是来治病的,是来收命的。
幸好王公的家人也还清醒,瞅这医生横看竖看都像是跟阎罗王打工的,这方子开得这么顺溜,别不是地府招人协定处方吧。于是药煮好了也没让服,搁一边,让人去把徐灵胎请来瞅瞅。
徐灵胎过来一摸脉,洪大有力,再看看昏迷中的王公,面赤气粗的,这不是典型的痰火充实,闭塞体内诸窍吗。再拿前医那个方子一看,徐神医当场就想骂娘了,这都开的什么药啊,难道是欠王大人的钱欠狠了,现过来搞谋杀啊。
徐灵胎也顾不上骂人了,急忙铺纸醮墨,开了个小续命汤的方子。
小续命汤是《备急千金要方》里的方子。
原方组成是 :麻黄 防己 人参 黄芩 桂心 白芍药 甘草 川芎 杏仁(各一两) 防风(一两半) 附子(一枚) 生姜(五两)。
原方功效是:治猝中风欲死,身体缓急,口目不正,舌强不能语,奄奄忽忽,神情闷乱。
我们分析下这方子:麻黄、杏仁,这是麻黄汤的一半,治太阳伤寒;桂枝、白芍,这是桂枝汤的一半,治太阳中风,这四个药一起可以有效去除太阳肌表的风寒邪气,为治风邪外入完备之法。人参、甘草,四君子汤之半,补充身体正气。川芎、白芍,四物汤之半,补血活络。此四药,益气补血,增强机体祛风能力,即后世“治风先治血,血行风自灭”之义。风气盛,故加防风加强祛风能力,《神农本草经》言防风“主大风”,其祛风实力是不容质疑的。风易夹湿,故加防己祛湿;风邪卒中,上下阻断,心火着不能下交,肾水不能上济,导致上焦热而下焦寒,故入附子以温下寒;加黄芩以清上热。
这个方子可谓是治疗中风一个组方完备而有效的方子,可惜后人搞出个“真中风”与“类中风”,争执之下,把中风病因归于脏腑经络气血功能所致,以风邪外感无关。特别王清任一出,强调中风因气虚血瘀所致,立补阳还五一方,真方湮没于尘嚣之中。
徐灵胎用上这个方子,因王公痰热较盛,便略作了加减,去掉桂枝、附子辛热之品,加上生大黄一钱通腑泄热。
这方子一开出,你可能会问,这能有效吗?不是说痰火雍盛所致吗?咋没见一味祛痰之药?
这问题问得好,徐灵胎早知道大家会有这样的疑问的,但是有很多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,特别是跟我这种资质的人来解释,那是一个费神费劲,说半天还迷糊中,就算最终讲得明白恐怕王公都早已归西啦。救人要紧啊!所以徐灵胎就又耍了个心眼,把所有的药打成药末,说这个是某某方,咱家祖传的秘方之类,总之尽量迎合患者家属的口味,让他们接受。
不过纸包不住火啊,不知咋滴王公的家属还是发现了,顿时引起轩然大波。徐游医,你搞什么啊,都病成这样了,你竟然开些这么耗散的药给我们家王公吃,还说是朋友,算是看错你了,你、你、你……你给我滚!
群情汹涌啊!有几个冲动的差点摞起袖子向前狠揍这骗子神棍了。
徐灵胎眼看顶不住了,这时一把阴柔而威严、苍老而慈祥的女音响起:“都给我住嘴,徐先生什么人呐,才高八斗,学识超人,岂是你等庸碌之辈能懂的。来,把药给王公喂下。”
徐灵胎抬眼一看,说话的正是王公的母亲。心里那个感激啊,恨不得向前抱着王太夫人的大腿亲上两口:“知己啊知己!您老咋句句都说实话呢!”
王公最终把药吃了下去,三剂,就可以开声了,五剂吃完,就讲话讲得很顺溜了。徐灵胎再开些消痰养血的药来给他调理,一个月后,人们就又见到王公那肥硕的身躯到处的溜达了。
[原文]
运使王公叙揆,自长芦罢官归里,每向余言,手足麻木而痰多。余谓公体本丰腴,又善饮啖,痰流经脉,宜撙节为妙。一日忽昏厥遗尿,口噤手拳,痰声如锯,皆属危证。医者进参、附、熟地等药,煎成未服。余诊其脉,洪大有力,面赤气粗,此乃痰火充实,诸窍皆闭,服参附立毙矣。以小续命汤去桂附,加生军一钱,为末,假称他药纳之,恐旁人之疑骇也。戚党莫不哗然,太夫人素信余,力主服余药。三剂而有声,五剂而能言,然后以消痰养血之药调之,一月后步履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