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坤华口述 袁衍翠整理
读过
伤寒论
陈伯坛的处方,左上角是代替签名的符号
麻痘炙言
先父陈伯坛(1863-1938年),字英畦,广东新会县外海乡人,是近代岭南著名的伤寒派医学家,列为广东近代四大名医之一。父亲去世已四十多年了,但他的医学成就一直为人们所称颂。
一 一代名医 学术成就卓著
父亲生于清同治二年,祖父见他禀赋独厚,聪颖过人,所以家境虽不富裕,也供他读书,一心希望儿子考取功名,也好光宗耀祖。父亲刻苦求学,通经史、精《周易》,光绪甲午科,考取广东第七名举人。后因祖父去世,有服在身,故没有赴京闱会考。不久,科举制度便废除了。
父亲不求仕进,而是专心致力于研究医学。早在青年时代,他在书院念书时,就自学中医。事情是这样开始的:当时有一位同窗学友,每晚必读张仲景所著的《伤寒论》,这同学既不爱好医学,
盲目遵从父命而背诵,故觉索然无味。父亲却向这同学借阅《伤寒论》,阅后,深为书中精辟的医学理论所吸引,爱不释手,叹为“天书”,激发了强烈的研究医学的欲望。自此以后,他废寝忘餐,钻研医学。当时书院内有一颗玉兰树,父亲经常在玉兰树旁苦苦思索,探求医学奥秘,在不知不觉中,顺手扯下枝叶,日子一长,玉兰树的茂盛枝叶竟被他折得零落殆尽。
父亲立志学医,祖父见他态度坚决,也就不再争持了。他节衣缩食,购买医书,一时买不到的则四出求借转抄。他日夜攻读古典医学书籍,尤其专心致力于研究仲景的学说。他曾说:“余读仲景书几乎揽卷死活过去。”可见其好学深思,刻苦探求的精神。他就是这样,以顽强的毅力累月积年,自学成才,而渐登堂入室,终于成为一代名医。
父亲的学术思想是继承了仲景的理论体系,他对《伤寒论》的研究,着重于三阴三阳相互的关系;对《金匮》的研究,着重于五行生克的规律,主张读《伤寒》应与《金匮》合璧而观,参照学习。他用“以经解经”〔注〕的方法研究仲景的学说。指出应从原著入手,而不要被注家杂说所束缚。尝谓“读仲景书,当从原文上探讨,勿以注家先入为主所囿。”他的著作以“读过”命题,意谓需将其从头读过。
父亲既是临床家,又是理论家,不但医术高明,而且理论出众,他以儒入医,才思敏捷,能写能讲,所以他在广州行医期间,曾兼任陆军军医学堂总教习,主任中医。人们出于对他的推崇,尤其欣赏他的著作,不断请求他讲授医学,所以父亲到晚年,在香港设伯坛中医专校,他亲自讲课,以《读过伤寒论》、《读过金匮》为教材,其学生多是已行医多年的中医。也有在医院任职的医生,还有西医学中医的。名医程祖培本是西医,由于仰慕父亲的大名,投其门下,在伯坛医校听课,后来以中医问世,有“程阔斧”之称。解放后,被请到广州中医学院任教。其后,父亲不少学生成为伤寒派的临床家,在省、港、澳一带颇有影响。
我于师范毕业后,在伯坛中医专校学医,父亲见我来听课,高兴地拈须微笑,并鼓励我要“青出于蓝胜于蓝。”他讲
注:“以经解经”就是用《内经》、《难经》等经典医籍的理论去领会阐发仲景学说的精神。课时,广征博引,剖析精微,又结合临床实践经验,深入浅出,十分动听。课余,我亦常随父亲诊病,见其临床辨症,凡历六载,无间风雨寒暑,自觉所学确有所获,且益知父亲的医术精湛,祖国医学之渊宏。我自行医以来,匆匆已四十余年,常于辨症决疑之际,反复研究父亲的著作,更感到父亲的学术堪以济世,而可惜其流布之不广。每念及此,为之慨然!作为女儿,未能很好地继承和发展父亲的医学,深为内疚。
父亲二十二岁即以医术问世,从事临床,其后著书、教学,经历凡五十余年。在长期的临床实践中,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,收集了大量的资料,他博览历代医书,返本穷源。最后专心致力于研究仲景的学说,对仲景所著《伤寒论》、《金匮》均有极深造诣,形成了独特的医学理论。他临症之余,苦心著述,经过多年呕心沥血,凡三易其稿,终于完成了《读过伤寒论》(一九二九年出版)、《读过金匮》及《麻痘蠡言》(一九三九年出版),共计八十万言。他的著作以阐发仲景学说为主旨,由于父亲治学精勤,见识广博,故能阐幽探奥,融会贯通,自成一家之言。可惜的是,其雕版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广州被日寇所毁,为此我时常耿耿于怀,忧虑父亲的遗作湮没,使后人无从研究参考,屡欲重刊而未能实现。
解放后,毛主席号召重视中国医学的丰富遗产,卫生部李德全、贺诚、傅连暲部长,指示中西医药工作者应团结互助,协力发展中国医学,并且嘱父亲的学生,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彭泽民先生,出父亲所著《读过伤寒论》、《读过金匮》,重刊发行,以供世人研究。我既庆幸父亲的学术得以流传,尤其为中国医学灿烂发展之前途而欢欣鼓舞。
父亲二十二岁开始在广州行医,医馆设在广州书坊街,后来医馆因马路扩建拆迁,加上当时广州社会治安混乱,父亲决意迁往香港。行医五十余年,他理论与实践相结合,别具心得,形成了独特的临症风格。他的临床特点,以善用经方见长,故常有一剂投之,其病若失之妙。
父亲行医不久,医名渐起。有两广总督谭制军患外感,缠绵一月不愈,谭的友人推荐父亲为之诊治,并叮嘱父亲说:“谭曾经服过三分
桂枝便流鼻血了,你切切不可用桂枝。”及至父亲到诊,时值初夏季节,谭却穿着棉衣,汗则涔涔出而不自觉。切脉浮弱,父亲诊断为伤寒
桂枝汤症,于是大胆处方以桂枝汤原方、主药桂枝重用九钱,在场的人都认为谭必不敢服此九钱桂枝的重剂,于是父亲当即写脉论,根据经旨,洋洋千言,谭看完脉论,甚为信服,并说:“此公下笔千言,定有真知灼见。”于是煎服此剂一饮而尽,次日全愈。
男子吴君,四十多岁,睡至半夜,忽然
昏迷不知人事,经一、二小时后才渐渐苏醒,如是者屡次发作,四处求医,却日渐加重,后请父亲治疗,切脉弦大,父亲说:“诸风掉眩,皆属于肝。肝为罢极之本,魂之居也。睡时发动,乃肝不藏魂。”于是处方
吴茱萸汤,服十剂便痊愈了。
政界名流唐绍仪的外侄孙陈国创,得两足强直病,多日卧床不起。父亲经过详细诊察,发现患者是病以外尚有阵发性
头痛、
失眠、食不下,数日未解大便,小便短少。父亲指出:“诸暴强直皆属于风,伸而不屈者病在骨,风寒湿三气之邪稽留两足,是不容怀疑的了;其头痛可见元首诸阳受邪;食不下失眠,由于胃不和则卧不安。”此症该从何处入手?父亲抓住主要矛盾,以通利二便为先着,于是处方重剂
四逆散加
云苓,并嘱咐患者吃热粥取汗,还断言:“此病可治,明日将有转机。”果然,服药后小便通利清长,并解大便一次,遍身微似有汗,两膝亦能屈伸,而且能吃又能睡,第二天,再进前方去云苓,病情继续好转,第三天用括蒌桂枝汤,并说:“得喷嚏者解。”次晨,病者一连打五个喷嚏,顿觉头脑清爽,精神康复。父亲再处方
甘草附子汤,甘草干
姜汤便痊愈了。唐绍仪为此事特地撰文登报,文章的标题是:《恭颂陈伯坛先生以经方愈病之神速》。
郭某之妹,怀孕七个月,患
发热咳喘,由于误治症变,乳房
水肿,腹部膨隆却减少,
气喘、面赤、发热、大汗不止,手足厥冷,目
斜视,危在顷刻。急请父亲前往诊视,切脉沉微,父亲诊断为胎气引水上逆,指出急则治其标,先回阳止汗为急务,及收胎气上逆之水。果断地借用真武汤治疗,一剂好转,热退汗止手足温,乳房水肿略消,再服第二剂,气顺,乳房水肿全消,精神恢复,很快便痊愈了。两个月后,生下一男孩,颇雄壮,母子平安。
以上仅举数例,以见一斑。
由于父亲医术高明,疗效显著,不少疑难重症,经他施治,多有转危为安,元气很快得到恢复,所以医名远播,为社会群众所推崇。省港澳报纸亦经常有报道父亲的消息,记得他从广州迁往香港时,到港的第二天,新闻界即以头版新闻报道。
父亲擅用大剂,故人们又称他为“陈大剂”,甚至误传他开的中药要用牛
头煲来煎煮(即广东人煲粥的大型粥煲),这是讹传,事实上他的处方味数不多,药简效专,对加减掌握十分严谨,方剂分量,应重则重,应轻则轻。有些病症,由于他判断精确,故重剂投之,取效神速。例如有一妇人,年四十岁,一日
呕吐十余次,父亲以重剂山
半夏加苓汤,一剂而愈。(处方:
生姜二两、法半夏两半、云
茯苓三两)药仅三味,合起来也不大包,只是各味的剂量大而矣。又有一男子陈某,体胖,面红如醉,患头眩
心悸多年,以前为他治病的医生,都误认为是实热症,处方以凉药,服后病情加重,后请父亲治疗,父亲指出:此乃真寒假热,诊断为寒水泛滥,用重剂真武汤很快便痊愈了。
又例如他使用小
柴胡汤,由于功夫到家,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,
小柴胡汤中的主药柴胡重用八钱(成人量),这就大大超出一般的医生用量,故此药店曾经不敢配药,后来父亲就在处方的左上角写一特殊符号代替签名,药店见符号,知道是“陈大剂”的处方,就不再怀疑,大胆配药了,父亲书写的处方,字体流丽,是一幅好书法,直到今天,每当我翻看父亲昔日的亲笔处方,在赞叹他高明医术的同时又欣赏他的书法(见插图)。
父亲的名声越来越大,经常参加中西医的会诊,不少西医感到束手无策的病人,父亲几剂中药便救治过来。有些病人,父亲判断为不治之症,必死无疑,结果又应验了。大量的病例在三十年代的香港,成了医学界的传奇,连当时港英卫生当局也深深钦佩他的医术,派人用其处方,执了很多包中药,进行化验研究,可惜的是,受当时水平所限,未能化验出结果。后来,港英卫生局向父亲要相片,说是寄到伦敦去,要宣传中国有一位了不起的中医师。
父亲由于名气大,慕名前来求诊的病人很多,他全心全意对待病人,不论贫富贵贱,他都一样认真地进行诊断治疗。在广州行医时,医馆没有规定诊金,当父亲知道一些病人经济困难,封钱很少时也毫不介意。他为了方便危重的病人,每天下午都出诊,当时一般轿子都是两名轿夫,最多三名,而父亲为了急病人之急,宁愿多付工钱,雇请四名轿夫,那时候,我经常听见轿夫喝路之声:“唏呵、唏呵……”好象现在急救车的铃声,要求出诊的病人不少,我们经常等候他回来吃饭,有时等到很晚,甚至等到二、三更。
曾有一友人,筹办药局,欲借“陈伯坛”的大名,以招徕生意,愿给回一份红股,送一部小汽车,但父亲拒绝了。他说:“我行医以济世活人为宗旨,拿我作招牌做生意,断断使不得。”
父亲虽然是清朝的举人,但并不守旧,思想开明。记得我十五岁时看小说《红楼梦》,父亲知道后对我说:“好书!应该看,读书人的案头应该有一套《红楼梦》。”他宽宏大量,很有修养,我几十年都未见过他发火骂人。对我母亲体贴入微,每逢翻风下雨,他总是叮嘱母亲加衣,从未反脸粗言责骂一句。对我爱如掌上明珠,从不打骂。有一次,我着实太调皮,他只用纸条打我几下。对佣人态度温和宽容。有一次,两个佣人口角,误将湿淋淋的抹桌布摔在他的面上,他也不发怒,一笑置之。
父亲一生不务名利,不重钱财。他虽然是鼎鼎大名的医生,入息可观,但为人慷慨,故无积蓄,不置田产。家族中的孤儿寡妇,他都照顾,亲朋中因经济困难而求助于他的,父亲都慷慨解囊相助。我有两个姑母,大姑姑的夫家待她不好,小姑姑的丈夫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,夫妻不和,他们都回到哥哥家居住。我的三婶青年守寡、带着两个女儿,其生活费也是父亲长期供给的。每逢年关,就有亲戚向父亲求借,父亲有时亦会周转不过来,他宁可向别人借贷,准备一笔钱,以免求借的亲友失望。
他为人乐善好施,仗义疏财。有一同乡操着乡音称他二叔公,要求借钱,父亲说:“我排行最大,并不是二叔公,我与你不熟悉,但你有困难,也可以帮助你的。”有位亲戚因经济拮据,愿把田产卖给父亲,父亲说:“你急需的钱,我给你,但田不可卖,田契暂时代你保管,以免你贱卖与他人。”日后这位亲戚每提起此事,都不禁热泪盈眶,称赞父亲的为人。
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九日,父亲不幸在香港病逝,终年七十五岁。在弥留之际,他还记挂着一个重病人,他断断续续地说:“唉!这个病人,我可以医好的,可惜我不能继续为他治疗了……”。医务界失去了一位成就卓著的名医,我失去了慈爱的父亲和老师。为纪念他的功绩,各界人士联合在香港孔圣会礼堂,隆重举行追悼会,出殡时沿途不少路祭,以表哀思。
-----------真心敬佩老中医的人品、医德和艺术!
-----------看到一个好父亲 好医生一生写照。
看别人的生平,反思自己。。。
-----------我发现书店有陈的书卖,内容是"读过伤寒论,读过金匮",但有康熙字典那么厚,要八十多元,不知该不该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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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帖由 yeqin 于 2009/7/20 18:30 发表
我发现书店有陈的书卖,内容是"读过伤寒论,读过金匮",但有康熙字典那么厚,要八十多元,不知该不该买?
陈老的这本医集我觉得是很值得买的。在网上书店买的话有八折。我自己就在网上买了一本。